确实,极有可能甚至连列宁也没有恢复原始的理想,我们前面提及的列宁论马克思的那篇百科全书论文(1914)就显示了这一点。这篇论文开篇简要地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接着,以恩格斯《反杜林论》(Anti-Duhring)中的粗糙的自然主义为主要基础,解释了“哲学的唯物主义”教义;避开马克思,而以恩格斯和费尔巴哈为基础,解释了“辩证法”教义;避开早期马克思有关唯物史观的大量文献,而以《政治经济学批判》(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中的有名的一页为基础,解释了“唯物史观”。这篇论文进一步又介绍了“阶级斗争”和“经济学原理”。接下来论“社会主义”的一节,在详述社会主义从资本主义中演进出来的不可避免性时,所依据的是引自马克思的段落,而当论述未来理想的时候,所依据的又是恩格斯。 这篇论文最后以论“策略”的一节作结。全篇自始至终都没有半个字论及自由王国及其实现的无把握性。
“辩证唯物主义”(dialectical materialism),这个术语本身就有问题,它是一个contradictio in adjecto。无任人们在对辩证法下定义时引入何种另外的限定,它始终是一个可理知的观念运动。这个概念不仅适用于思想过程,而且也适用于其他的存在领域,在极端的例子中,辩证法可以用作对整个宇宙的灵知的解释原则,把实在假定为是一个观念的彰显,因而是可理知的。黑格尔可以辩证地解释历史,因为他认为逻各斯道成肉身在历史之中。如果不认为实在是逻各斯的道成肉身,那么谈论实在的辩证法就毫无意义。因此,我们提到的这个术语就包含了一个contradictio in adjecto,其中,那个引向无意义的表达式的思路还依稀可辨。我们不能随便地放下这个问题,而必须深入探究其起源。不过,从社会学的角度,我们必须清楚,这个表达式的无意义性从未令马克思主义者不安,它在俄文中被缩写成diamat,成为了共产主义教义的神圣象征之一。
如果我们不只是看一个句子,而是来考察在一系列句子中马克思的思想如何从更具体的问题转到终极性的一般表述,那么这种表述技巧的性质将会变得更清楚。我们以《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一个著名段落为例,这个段落被认为是马克思用唯物主义解释历史的一个权威表述。这个段落的开头是这样的:“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个句子总体上是相当可靠的,马克思在另外的上下文中为其中的术语做出了一切必要的解释。“生活的社会生产”(social productions of life)指得是依靠营养等等进行生物学意义上的生殖和生命的维持。“物质生产力”是原材料、技术性知识、机器、等等。“生产关系”(Production relations)是“人类劳动与劳动产品之中的社会关系”。 至于物质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之间的“相适合”,马克思也在许多著作中,尤其是在《资本论》中,予以了详细解释。这个段落的第二个句子是一个定义:“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这句话也是可靠的。马克思接着说:“社会的经济结构是现实基础,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于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在这个地方,我们开始有疑问:何以经济结构是“现实基础”,何以社会的其他结构,如政治的结构,是上层建筑?什么是“社会意识形式”(social form of consciousness)?当它与“现实基础”相适应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这些问题可以通过随后的一个句子得到部分的解答:“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但是这个答案显示,我们正在走进不可触摸的隐喻之中。经济结构是基础,而其他结构是上层建筑,这一点已经得到证明是对的了,因为基础结构“制约”着其他结构。但是“制约”(conditioning)是什么意思呢?这个术语好不容易在更前面的一个表述中得到说明:政治形式“根源于”物质的关系。正当急需批判性澄清的时候,马克思的典型的高潮来到了:“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人们的存在,相反,是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我们遇到了“存在”(being)、“社会存在”(social being)、“意识”(consciousness)这几个含糊的术语,它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制约”,而是“决定”。
这种思想混淆的总结性杰作是这样一个命题:一个关于自然和历史的无所不包的、一劳永逸的知识体系,是同辩证思维的基本规律相矛盾的。通过混淆经验实在与黑格尔的观念实在,观念的辩证法现在已经被拉入到经验实在之中。既然经验实在是一个开放之流,辩证法也必须是开放的。哲学家就像学童一样,被远远地落在后面,幻想着辩证意义的体系必将封闭。我们终于到达了这种导致“辩证唯物主义”之contradictio in adjecto的混淆的尽头。同时,这种混淆把形而上学体系误解成了一个经验知识的体系。恩格斯很一贯地坚持这种混淆,在结束论证时断言:取消形而上学式的结论并不会排除经验意义上的系统知识取得进步的可能性,相反,知识体系将会在未来大步前进。
(2)然而,由于从黑格尔那里取来的只是“思想结论”的形式,而非其实质(即逻各斯的运动),因此实践智慧就成了运动的载体。在幻影式思辨的进行中,恩格斯显示了令人钦佩的一贯性。马克思是通过他的改变人性的革命性“飞跃”的观念来解决自由问题的。我们将会看到,马克思的这一思路在恩格斯的漫谈之中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被塞进了另一个上下文之中。在我们所分析的这个上下文中,恩格斯相当认真地在实践的层面上来解决人的生存问题。在这个方面,他把我们在达朗伯(d’Lembert)和狄德罗(Diderot)的《谈话》(Discours)中观察到的几种趋向引向了它们的逻辑结论。精神的生命和bios theoretikos(理论家的生命)不只是被恩格斯推入到背景之中,而是被干脆地取消了。人只要达到对外部世界的完美知识就可以得到自由;有了完美的知识,那造成了犹豫不决的目的问题也将消失。恩格斯把一切关乎人的知识纳入对外部世界的知识, 从而再次相当一贯地达到了这个立场。精神体验作为自治的秩序之源被取消了,它被吸收到了“外部的”经验知识之中。列宁(常常依据恩格斯而不是马克思)看到了这一点的重要性,在论马克思的那篇百科全书论文中赞扬恩格斯把康德的未知但是可知的“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转变成“为我之物”(thing-for-us),把事物的本质转变成“现象”。作为百科全书丑闻的最后结果(a last consequence of the scandal of the encyclopedistes),摧毁人的本性成了公开的纲领。
(3)尽管恩格斯赋予他的伪思辨以思想结论,但他还是可以愉快地预期敞开的进步空间。尽管结局是预知的,但是我们还是会有科学的一代一代的大步前进。我们也可以找到恩格斯的这种嗜好的具体来源。在“自由就是对人自己及自然的支配”这个表述中,读者可以认出Littre用于定义“le tout de la civilization”的那个表述(第三章第二节(2))。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综合体中留下了圣西门和孔德的强烈印记,特别是在恩格斯身上,我们可以发现对以密尔(Mill)和立特(Littre)为代表的自由思想的实证主义(liberal-intellectual)的偏好。正如在理解马克思主义运动时不可忽视百科全书的背景那样(这个背景不仅强烈地显示在恩格斯身上,而且首要地显示在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中),自由的和实证主义的资源也值得注意。正如我们在讨论实证主义的内部发展时所详细解释过的那样:那些引起雪崩的人不能够随意地止住由他们引起的破坏性的雪崩,在已经造成足以让他们高兴的破坏之后,雪崩仍会继续。
他的这个计划的执行可能涉及到了文化哲学。首先,他必须解释文化现象的本质;其次,他的任务是要指出,这些现象可以用他认为是存在之底部(bottom of existence)的东西(如物质)来加以解释;最后,他有必要解释这存在的底部是什么。就原则而言,这整个计划无非就是前面分析过的那个纲领:存在决定意识。
这个“世界”是具体的历史之流,人的生命在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它是历史之中的人类生命的一部分。除了社会性的、历史性的人类世界的命运,人并没有那种宗教意义上的灵魂的命运。从这个立场出发,马克思批判了费尔巴哈,认为费尔巴哈虽然把宗教视为人的虚幻的构造,从心理上予以消解,但他仍然坚持个人的本性是这种幻觉的产生者。在费尔巴哈看来,神是想象的主体,是人的思想的投射,在它身上被赋予了人的最高价值。“绝对存在,人的神,乃是人自身的存在”。神是“人的镜子”,在神的身上,人投射了“他的最高级的思想和最纯洁的感情”;因此神是“人的本质”。历史的伟大转折点将要到来,当“人们意识到人的唯一的神就是人自己。……Homo homini Deus![瞧这人神]”
尽管马克思错误地判断了这种病症的严重程度,但他绝没有误判这种病症的性质。马克思是19世纪尝试建立人类劳动哲学的唯一的一位有高度的思想家(后无来者),他从劳动哲学的立场出发对工业社会制度进行了批判性分析。他的主要著作《资本论》不是像亚当.斯密(Adam Smith)、李嘉图(Ricardo)、密尔(John Stuart Mill)等人那样的经济学著作,我们绝不能仅仅通过指出其价值理论、利益理论、资本积累等等理论中的缺陷而驳倒他。这些理论固然是有缺陷的,但是,诚如其副标题所示,这是对于政治经济的批判,是对包含在经济理论概念之中的社会神话的揭露,它试图参透物质的内核,即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达到关于这种关系的哲学,即劳动的哲学。在马克思之后没有哪一位经济理论家对马克思科学的哲学基础有足够的兴趣,从而进一步地去探究这个问题,也没有哪一个现存的经济理论学派理解并发展马克思开创的这个重要开端,这显示了这整个学科分支非常重要。
最后,让我们来考虑最有趣的实践问题,它是由马克思观念的反理性主义引起的。我们已经看到,马克思只有通过禁止一些讨厌的问题才能够在灵性反叛的层面上维持其哲学活动。理论颠倒成为幻影式的思辨将会给思想生活带来何种灾难,这我们可以在恩格斯的滑稽模仿和德国修正主义的社会民主派的低级喜剧中观察到。这种奇怪的胡闹的高潮就是列宁的历史辩证法的观念,他认为历史辩证法的任务就是要把康德的物自体(Ding and sich)改造成现象。当我把这个珍品指给我的哲学朋友们看的时候,他们狂笑,几乎不相信在这个沉闷的世界里会有这样干净的高级玩笑。当马克思的观念成为官方信条之后,这样的半吊子和明摆着的愚蠢只有通过极端地禁止哲学才能免受嘲笑。一个已经达到工业生产层次的社会,其生存有赖于严格的科学理性的标准,禁止哲学会给这样的一个社会带来什么,这只有在未来才能看清楚。俄国报道的一些事件,如李森科(Lysenko) 轶闻,似乎表明江湖骗子层次的非理性主义甚至已经侵入到了自然科学之中。发表在美国杂志中的俄国“哲学”论文符合了最坏的期望。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一个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官方信条予以贯彻的社会可能由于思想上的不诚实而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