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的关注和考察始于俄罗斯帝国后期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派，至今已有一个半世纪的历史。俄国保守主义是俄罗斯帝国后期民族精英的主流政治思想和民间社会的主导政治理论，具有很强的沉淀性和穿透力，一直影响到现代俄罗斯人。俄国保守主义强调民族传统文化的特殊性以反对西方文明的普世性，坚持俄国历史进程的连续性以反对社会变革的断裂性，这种对俄罗斯民族特殊性和俄罗斯文化连续性的青睐是俄国保守主义理论的基本内核。当前，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由分散性考察向整体性研究缓慢过渡，跨学科综合研究和比较研究成为考察俄国保守主义的一个发展趋势。但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模糊性、俄国保守主义主要思想家和经典作品研究的片面性、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断裂性以及学术界对某些重要主题关注的缺失等，是当代俄国保守主义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
关 键 词：俄国保守主义 俄罗斯政治文化 俄罗斯意识形态 俄罗斯思想
俄国保守主义研究伴随俄罗斯与西方关系和世界形势的变化而生，自诞生之日起即肩负着保持俄罗斯民族特殊性和俄罗斯文明连续性的双重使命。如果从帝俄晚期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派对俄国保守主义的考察算起，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已达一个半世纪。在俄国保守主义研究不断深入之际，确有必要对一个半世纪以来的研究作一回顾和思考。
21世纪以来，俄罗斯社会发展的保守主义转向越来越明显。普京总统在前两个任期内实行“可控民主”和“主权民主”，构建了垂直权力体系，坚持走自己的发展道路。2009年11月，俄罗斯执政党、国内第一大党——“统一俄罗斯”党(下文简称“统俄党”)在第十一次代表大会上首次宣布将保守主义作为党的指导思想，并提出了“保守主义现代化”目标。普京总统也在2013年向议会发表的讲话中首次明确宣布自己是保守主义者。在执政当局的推动下，越来越多的政治活动家著书立说，争相宣布自己是保守主义者并公开宣扬保守主义，这些现象使保守主义在俄罗斯官方政治话语中迅速占据主导地位。与此相适应，学术界掀起了研究俄国保守主义的高潮。彼尔姆大学、沃罗涅日大学、萨马拉大学、罗斯托夫州立大学、圣彼得堡大学和莫斯科大学等高校在极短时间内成立了多个具有主导性地位的保守主义研究中心。这些研究机构不定时地召开国际学术会议，出版学术论文集和诸多极具分量的学术专著，有力地促进了国内外学术交流。有学者指出，保守主义在俄罗斯的全面复兴极有可能使其成为21世纪俄罗斯的官方意识形态①。
保守主义在俄罗斯的复兴并非偶然，事实上，俄国保守主义有着两百多年的历史底蕴。从1800年前后俄国保守主义诞生到1917年俄罗斯帝国覆灭，保守主义始终是俄罗斯帝国民族精英的主流政治思想和民间社会的主导政治理论，为俄罗斯帝国的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亚历山大一世时期，以卡拉姆津为代表的贵族保守主义、以希什科夫为代表的浪漫保守主义和以斯图尔扎为代表的教会保守主义的理论创新和政治实践标志着俄国保守主义的诞生。19世纪30年代，俄罗斯帝国教育部长乌瓦罗夫创造性地提出了“东正教、专制制度和人民性”三位一体官方民族性理论。这一理论被誉为俄国保守主义的“座右铭”②，事实上成为1917年革命前俄罗斯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同一时期，斯拉夫派提出东正教和农民村社无论在俄国历史上还是在当时现实中都是俄罗斯民族独特性的主要载体。亚历山大二世时期，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因素注入保守主义躯体，保守主义理论开始系统化发展。19世纪末20世纪初，自由保守主义思想家重视法律对君主权力的制约作用。他们在注重内在自由的同时，开始关注人的外在自由，坚持公民权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是，保守主义者始终未找到一个在传统政治体制下推行国家现代化的方案。他们越来越不关心工人、农民等社会群体的迫切要求，逐渐失去社会基础，意识形态乌托邦化。事实证明，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无法合作，沙皇政府最终覆灭。苏联时期，欧亚主义提出俄国既不属于欧洲国家，也不属于亚洲国家，而是介于亚欧之间的、连接欧亚文明的桥梁，坚持走一条不同于西方的俄罗斯发展道路。
俄国保守主义是在俄罗斯国家和民族长期发展过程中逐渐形成的，具有很强的沉淀性和穿透力，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突然中断的，它可以透过历史的尘埃影响到现代俄罗斯人。因此，加强对俄国保守主义既有成果的研究对我们理解俄罗斯的政治文化、分析俄罗斯国家政策的内在逻辑有着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 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早期积累
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最早起源于帝俄晚期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派③。他们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并非是一种冷静、客观的学术分析，而是情绪化地将其视为一种反动、落后的意识形态。例如，库克里亚尔斯基将列昂季耶夫称为“人类的叛徒”，别尔嘉耶夫将列昂季耶夫称为“披着基督教外衣的撒旦”④，弗·索洛维约夫指责丹尼列夫斯基的“文化—历史类型”理论是一种“伪爱国主义观点”⑤。
从1917年俄国革命到20世纪60年代，俄国经历了从帝国末期“大革命”阵痛向社会主义苏联统治的过渡。受政治环境影响，苏联学术界对保守主义思想家及其理论进行了选择性遗忘，即使提及，也是作为反面教训进行批判，具有鲜明的政治色彩⑥。俄国保守主义经典作家大多被形象地赋予某种具体的反动特征：丹尼列夫斯基被视为大国沙文主义政策的缔造者、列昂季耶夫成为农奴制和专制制度的捍卫者、季霍米罗夫则是革命事业的叛徒⑦。
这一时期，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主要力量集中在俄国侨民和美国学术界。1917年的大革命、长期而残酷的内战以及背井离乡的悲剧，使侨民中的自由主义者意识到他们不应该试图使世界适应自己脑海中所构建的发展框架，而应该努力使自己的观点适应现实世界。他们因此而重新审视保守主义理论，开始对其产生理解和同情。别尔嘉耶夫在1923年出版的《不平等哲学》中将保守主义视为人类永恒的宗教和原则之一，是有机发展受到侵犯时的健康反应。津科夫斯基的《俄国哲学史》《俄国思想家和欧洲》在20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在巴黎首次出版，前者涉及俄国保守主义经典作家列昂季耶夫的生平和主张，后者对丹尼列夫斯基和阿克萨科夫等保守主义思想家有专门的考察。这两本著作成为侨民学者对俄国保守主义研究最为重要的学术成果⑧。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美国学术界集中了这一时期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主要力量。俄裔美国历史学家、加利福尼亚大学伯克利分校历史学教授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的《斯拉夫教条中的俄国与西方：一项浪漫主义意识形态研究》详细考察了斯拉夫主义学说中的保守主义因素⑨。他的另一部专著《尼古拉一世和官方民族性：1825～1855》聚焦于尼古拉一世时期的“官方民族性”理论⑩。著名波兰裔美国历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理查德·派普斯的《关于古代和现代俄罗斯政治和公民关系的札记：一项翻译与分析》(11)对19世纪初俄国保守主义奠基人卡拉姆津的经典信条进行了详细解读。此外，派普斯还对俄国著名思想家司徒卢威从马克思主义者转变为自由主义者，最后成为保守主义者的思想历程进行了深入考察(12)。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爱德华·塔登的《19世纪俄国保守民族主义》(13)是20世纪西方学者对俄国保守主义进行总体考察的唯一专著。
20世纪60～80年代末，俄国保守主义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西方学者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很大程度上受到当时冷战格局下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对抗的支配。他们将苏联与沙俄进行类比，强调两者之间的继承性关系，主张帝国保守主义与布尔什维克主义同根同源，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进攻色彩。美国学者马克麦斯特将丹尼列夫斯基视为极权主义的创始人(14)，科恩认为列昂季耶夫创立“社会主义君主制”的初衷是为了对抗自由主义，意大利历史学家加斯帕里尼将列昂季耶夫视为19世纪俄国最大的反动者(15)。
西方学者在意识形态方面的进攻迫使苏联史学界转向对本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并作出回应。1969年，А.Л.雅诺夫的论文《斯拉夫主义者和列昂季耶夫》指出，加斯帕里尼明知道苏联对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史研究方面尚处于空白阶段，因此有恃无恐地捏造事实(16)。1971年，Н.В.莫尔多夫斯基发表了《对丹尼列夫斯基〈历史哲学〉的批评》，严厉批评西方学者以丹尼列夫斯基为借口将泛斯拉夫主义思想与苏联外交政策进行类比的论调(17)。
总体来看，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80年代的一百多年间，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19世纪中叶～1917年革命，帝俄晚期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派率先开展了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其主导性因素是个人喜好而非严谨的学术分析；1917年革命～20世纪60年代末，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主要力量转移到了美国；20世纪60～80年代末，西方学者以俄国保守主义作为进攻苏联的意识形态武器迫使后者转向对本国保守主义的研究并作出回应。
二 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现状分析
新俄罗斯独立以来，随着激进自由主义改革的失败，国家逐步开创了一种权威主义模式下的资本主义发展方案，政府坚持根据俄罗斯民族传统文化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同时，东正教在俄罗斯社会的影响力空前扩大，人们对传统价值观的崇尚成为新的主流。这些现象标志着俄国保守主义的强势回归。与此相适应，学术界掀起了研究俄国保守主义的高潮。
首先，最为重要的是对俄国保守主义经典作品的出版、介绍和研究。
丹尼列夫斯基的《俄国与欧洲》、季霍米罗夫的《君主制国家制度》、波别多诺斯采夫的《文集》以及列昂季耶夫的《拜占庭和斯拉夫人》均数次再版(18)。1997年，俄罗斯科学院祖国历史研究所出版的论文集《俄罗斯保守主义者》对阿拉克切耶夫、本肯道夫、乌瓦罗夫、瓦鲁耶夫、舒瓦洛夫、托尔斯泰、普列维和亚历山大罗维奇等八位俄国著名保守主义思想家进行了细致的刻画(19)。同年，圣彼得堡出版了一批研究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君主主义者意识形态和政治活动的论文集(20)。学术界对谢尔巴托夫、希什科夫、卡拉姆津、乌瓦罗夫等19世纪俄国早期保守主义者经典著作的研究也不断升温(21)。
此外，俄罗斯国家研究机构出版了多类介绍、展示俄罗斯思想文化的系列丛书，其中涉及对俄国保守主义的论述。第一类是由俄罗斯基督教人文学院组织出版的“俄罗斯之路”系列书籍(22)，第二类是由《莫斯科》杂志社组织编写的“俄罗斯帝国意识之路”系列丛书(23)，第三类是俄罗斯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出版的“从古代到20世纪初俄国社会思想图书馆”系列书籍(24)。当代俄罗斯学者И.Л.别列尼基以这些资料为基础，撰写了俄罗斯帝国时期保守主义的起源和演进的第一个文献综述(25)。与此同时，俄罗斯众多高校频繁举办关于俄国保守主义理论的学术研讨会，出版了大量学术论文集：彼尔姆大学出版的论文集对俄罗斯与西方保守主义进行了对比研究(26)，罗斯托夫州立大学出版的论文集关注自由保守主义(27)，沃罗涅日大学出版了《俄国和世界的保守主义：过去和现在》(28)，萨马拉大学出版了《保守主义的演变：欧洲传统和俄国经验》(29)。此外，俄罗斯高校也在较短时间内出现了近百篇关于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的学位论文(30)。这些著述为俄国保守主义研究提供了翔实的史料支撑和坚实的理论基础。
在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诸多著述中，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探讨有助于为其构筑基本价值观念、凝聚政治文化群体、预测未来前途命运，是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基本起点。总体来看，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强调民族传统文化的特殊性以反对西方文明的普世性，坚持俄国历史进程的连续性以反对社会变革的断裂性。这种对俄罗斯民族特殊性和俄罗斯文化连续性的青睐成为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主要因素，其代表性观点是有机主义。
有机主义认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有机体”(31)，自然界动植物生长与人类社会发展均遵循着固有的规律和既定的法则。因此，保守主义者倾向于用动植物的生长规律来类比并指导俄罗斯社会的发展进程。当代俄罗斯最重要的保守主义思想家亚历山大·杜金指出，在动物世界中主导发展、提升和进化的所有法则同样适用于人类社会(32)。有机主义认为，自然界动植物生长是由其内在基因决定的，依次经历着出生、成长、繁盛、死亡等阶段；与此类似，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也是由其内在本质决定的，同样也经历着初创、发展、鼎盛和衰亡等时期。动植物不同的发展阶段或人类社会不同的发展时期分别构成了有机体的完整一生，具有鲜明的连续性、整体性特点。因此，作为有机主义连续性原则的主要维系者，传统价值观受到保守主义者青睐。俄国保守主义所要求的变革不是摧毁过去，而是在过去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他们重视传统价值观的现代意义，坚持一种在社会进步稳定性、历史发展连续性基础之上的渐进性社会变革，倾向于从民族传统文化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方案。此外，有机体的成长是由其内在本质或生命基因决定的，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构建和发展。文明的进步也是如此。每一种文明都是在特定的历史土壤中诞生并成长起来的。因此，每个民族都应该根据不同的基因走不同的发展道路。普遍适用于所有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制度、价值观念和发展模式并不存在，人类社会也不会出现一体化文明。与此相关的是保守主义者对俄罗斯文明独特性、世界文明多样性的认可和青睐。
需要指出的是，有机主义并非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唯一定义，事实上，学者们对这一命题的探讨尚无定论。受此影响，学者们对俄国保守主义产生的时间和原因也未能达成普遍共识。
从俄与西方关系的视角来看，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起源的研究大致分为两种倾向。一方强调俄与西方保守主义之间的同质性特点，认为俄国保守主义在欧洲保守主义的影响下产生，是欧洲保守主义的组成部分，本质上是一种泛欧政治文化思潮。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主张俄国保守主义起源于19世纪初的亚历山大一世时期。他们认为保守主义最早产生于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西欧，正式形成的标志是埃德蒙·伯克的《法国大革命反思录》和法国哲学家德·梅斯特、德·博纳德的著作(33)。这些著述针对启蒙运动、理性主义和法国大革命提出了保守主义的基本价值观：国家高于个人、集体利益优先于个人利益；维护强大的国家政权、支持君主专制制度；赞成社会成员地位不平等和社会等级结构；将社会发展视为一种自然的有机发展，主张变革的渐进性，反对与传统相分离的激进性变革和革命；崇尚传统价值观，努力从历史中寻找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宗教赋予个人和社会以存在的意义，政治活动和宗教精神相辅相成。这一时期，欧洲“特殊道路”观念盛行，对个人主义的批判和对传统社会组织优势地位的崇尚已成为欧洲政治思想中司空见惯的现象。在这一背景下，俄国知识分子将西方保守主义精神带回俄国，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俄国保守主义价值观。2000年，格罗苏尔主编的俄国第一部保守主义概括性著作《19世纪俄国保守主义：思想与实践》(34)就是这种观念的典型代表。
另一方则强调俄与西方保守主义之间的差异性特点，坚持俄国保守主义是在抵御西方文化侵袭、维护俄罗斯民族身份特殊性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政治文化思潮。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俄国保守主义起源于18世纪初俄国社会对彼得一世改革的反动。当代学者波波夫就认为俄国保守主义萌芽于17世纪开始的西方化，并在反对彼得大帝改革过程中达到顶峰(35)。历史学家穆西欣也提出，俄国保守主义是知识分子在与彼得一世违背宗法君主制和基督教价值观改革的对抗中产生的(36)。
此外，也有学者认为俄国保守主义与俄罗斯民族性格相关，因此将俄国保守主义的起源追溯到更为久远的时期。如俄国学者古谢夫在其出版的专著《俄国保守主义：主要流派和发展阶段》中认为俄国保守主义起源于基辅罗斯和莫斯科罗斯时期(37)。
学术界关于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及其相关问题的探讨是俄国保守主义研究中最为重要的一项考察，对这些问题的充分讨论将为接下来的俄国保守主义研究提供重要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随着学术探讨的不断深入，新的理论著述不断涌现，俄国保守主义研究也出现了新的发展趋势。
第一，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由分散性考察向整体性研究缓慢过渡。
学术界对俄国保守主义的最初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特定政治思想家、特定历史时期或特定研究主题的考察，将它们结合起来对俄国保守主义进行全面研究的尝试却很少。例如，学术界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保守主义的考察成为一大热点。当代学者列普尼科夫的经典专著《俄国保守主义改革思想》和《俄国保守主义国家制度模式》(38)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数十位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的文化理论和政治实践进行了详细的阐述。斯捷潘诺夫的著作《俄国黑色百人团(1905～1914年)》不断再版(39)。基利雅诺夫的经典专著《俄国右翼政党：1911～1917年》和《俄罗斯会议：1900～1917年》使用了大量的历史档案和政府文件材料，对俄国右翼政党及其政治组织进行了细致的考察(40)。这些著述聚焦于保守主义思想家的政治文化观点与个人前途命运，以此为基础勾勒出保守主义发展的短期框架。这种研究趋势是学术进步的必然阶段，因为学者们必须从微观视角对保守主义思想家进行细致分析，然后才能从宏观视角对俄国保守主义进行发展趋势的总结和方法理论的概括。
21世纪以来，学术界逐渐出现了对俄国保守主义特定发展阶段和个别思想家进行总结概括的专业性著述，努力构建起从19世纪初俄国保守主义起源到21世纪保守主义复兴、两百多年间俄国保守主义发展的完整画面。俄罗斯学术界在1999年出版了几部关于俄国保守主义的专著，试图整合众多历史肖像，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理论基础和思想实践进行全面细致的研究(41)。А.В.列普尼科夫的著作《俄罗斯国家制度的保守主义思想》(42)综合分析了俄国保守主义经典作家对专制权力、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国家体制的态度。古谢夫的《俄罗斯保守主义：发展的基本方向和阶段》(43)涉及帝俄时期、苏联移民和后苏联时期的保守主义，是迄今为止对俄国保守主义研究最为全面的一本著作。2010年百科全书的出版对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史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44)。它列举了俄国保守主义各类政治文化团体、主要学术刊物和社会机构，阐述了俄国保守主义的理论方法和社会实践，收录了众多保守主义思想家和社会活动家的经典著述，旨在全面、细致地阐述从19世纪初到21世纪以来俄国保守主义的起源、演变和发展的历史进程。
第二，跨学科比较研究成为考察俄国保守主义的一个新的发展趋势。
俄国保守主义既是一场浩大的政治文化运动，也是一种深刻的社会历史变革，其理论创新和政治实践极为复杂，仅从历史学视角对其研究具有明显的局限性。因此，加强跨学科研究显得尤为必要。近年来，一些学术机构频繁地举办学术会议和圆桌会议，出版了一批有分量的学术著作。2017年2月9～10日在德国柏林自由大学东欧研究院举行了主题为“东欧新保守主义：从波兰到俄罗斯的种类与阐释”的国际会议，旨在探索东欧和俄罗斯新保守主义的相同点与差异性。《俄国和中东欧新保守主义》(45)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学术成果，该著作由柏林自由大学的社会学教授凯瑟琳·布鲁姆、柏林自由大学东欧研究所的高级研究员米哈伊·瓦尔加共同主编，汇集了德国、俄罗斯、丹麦、波兰、加拿大等国的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文学、教育学、国际关系等学科的众多专家学者的成果，旨在通过探索三国保守主义相同点与差异性来加深对保守主义思潮的认识。该著作勾勒出波兰、匈牙利和俄罗斯三国政治人物、国家智库、知识分子、宗教领袖发展出一种新保守主义的基本过程，涉及三国的政治环境、道德传统、经济因素、法律法规以及性别和LGBT问题，这种保守主义不同维度的全景式概述使读者可以通过分析修辞、法律行为、经济数据、人种学研究和社会学调查来了解保守主义。同年5月8～9日，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俄罗斯和欧亚研究中心召开了主题为“后苏联背景下的保守主义：意识形态、世界观还是道德选择?”的国际会议。《当代俄罗斯保守主义：问题、矛盾和视角》(46)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学术成果，由哥本哈根大学俄罗斯历史和政治方向的助理教授米哈伊尔·苏斯洛夫、莫斯科社会和经济科学学院研究员德米特里·乌兹兰纳合作主编，汇集了来自德国、波兰、瑞典、俄罗斯、美国、奥地利、丹麦等国的历史学、哲学、社会学、宗教学、语言学、政治学、国际关系研究等不同学科专家学者的成果，针对俄罗斯保守主义意识形态进行了广泛深入、多学科交叉的研究，是研究现代俄罗斯保守主义的一部经典力作。
第三，俄与西方保守主义比较研究成为当前学术界一大热点。
俄国和西方的保守主义具有深刻的一致性。他们都承认人类文明进步的特殊性和多样性，坚持民族传统发展的延续性和继承性。与此同时，俄国保守主义对俄罗斯民族特殊性的捍卫成为俄与西方保守主义之间最鲜明的分歧。通过对两方保守主义的比较研究，学者们关注到二者间的互动，深入了解了俄国保守主义的特殊性和普遍性特点。21世纪以来，俄国学者开展了对俄与西方保守主义的比较研究，出版了一大批有分量的作品(47)。这一努力鲜明地体现在莫奇金和穆西欣的著述中(48)。前者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与德国的新保守主义进行了比较分析，重点关注了列昂季耶夫和尼采的政治哲学及其相互关系；后者对18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和俄国保守主义的主要组成要素进行了分析。
三 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方向
当代俄国保守主义研究已经取得了丰硕的学术成果，为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但是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模糊性、俄国保守主义主要思想家和经典作品研究的片面性、俄国保守主义研究的断裂性以及学术界对某些重要主题关注的缺失等，是俄国保守主义研究存在的主要问题。这些问题是学者们需要进一步努力探索和细细耕耘的领域。
第一，学术界应进一步推进有关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研究。
从帝俄晚期的自由主义者和社会民主主义派率先展开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研究至今已有一个半世纪之久。总体来看，学术界普遍将保守主义视为既得利益集团加强本阶层权利和社会地位的意识形态工具，倾向于将保守主义与民族精英联系在一起，从而提出了“贵族保守主义”“东正教保守主义”“官僚保守主义”“知识分子保守主义”等概念。虽然统俄党公开宣布将保守主义作为党的指导思想，普京总统也承认自己是个保守主义者，但俄罗斯实际上实行的是一种实用主义政策。保守主义实际上成为俄罗斯政府对内加强政府政治权威并巩固其统治地位以维护社会秩序，对外强调俄罗斯文明特殊性并倡导世界文明多元化以反击西方自由主义同质化威胁的一种意识形态工具。
普京执政以来，在保守主义全面复兴的历史大潮下，俄罗斯各式各样的政治党派、专家学者、宗教团体审时度势，纷纷宣布自己是保守主义者。结果是，保守主义的理论内核在不断丰富的同时，也被不断地滥用，逐渐脱离了其原始的主张和观点。如今的俄罗斯社会“从自由主义者到社会主义者，最广泛的社会思想领域的代表都被称为保守主义者”(49)。这些人所持观点往往差异较大，甚至完全对立。一些看似自相矛盾的概念纷纷涌现，如“自由保守主义”、“保守主义现代化”，甚至“革命保守主义”。他们在东正教、农奴制、代议制政府、工业发展、出版言论自由、农民地位、宗教文化以及公共教育等方面存在着深刻的分歧。
解决这一系列问题的关键在于对“俄国保守主义”理论内核的精确定义。只有确定了俄国保守主义是什么，才能知道保守主义基本价值观清单，进而判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保守主义者。但囿于俄罗斯国家意识形态、民族利益与学术研究独立性之间存在着繁琐而复杂的联系，学术界对该问题的探讨在短期内很难形成一种广泛的共识。如果这种尝试失败，俄国保守主义就只剩下空洞的词汇外壳，失去实际意义，既无法形成一种完整的意识形态，也无法发挥其维系社会群体的政治文化功能。
第二，学术界需进一步推进对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及其经典作品的考察，努力丰富对某些薄弱主题的研究。
20世纪90年代中叶以来，俄罗斯学术界更多地关注提出独创性理论的保守主义思想家，如“文明—历史类型”创立者丹尼列夫斯基及其继承人列昂季耶夫、君主制哲学基础的提出者季霍米罗夫等。直接参与政治决策和现实执行的保守主义政治家，如乌瓦罗夫、波别多诺夫采夫、维特、斯托雷平等人也受到学者的广泛关注。但是，某些重要的俄国保守主义思想家及其理论观点并没有得到应有关注，他们的宗教信仰、教育政策、法律观点、经济问题、民族政策等方面的研究十分薄弱，甚至处于空白状态。例如，虽然沙拉波夫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实践家，更不是政府官员，但是他是俄罗斯帝国时期一位著名的保守主义出版商、政论家和社会活动家，著述颇丰。他以其极具影响力的社会活动和新闻舆论对俄国保守主义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学术界长期以来对其都鲜有提及。唯一相对重要的文献是俄罗斯科学院俄国史研究所М.Ю.科尼亚金于1996年撰写的关于С.Ф.沙拉波夫的学位论文(50)。再如俄国保守主义重要思想家К.Н.巴斯哈洛夫也只是被视为帝俄时期“黑色百人团”的重要成员，尚无关于这位右翼政论家的专门研究(51)。
此外，学者们对俄国保守主义的经济问题和民族政策研究处于边缘地位，保守主义对工人阶级的态度和政策也几乎为空白，民族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的联系与区别也需要细致推敲。
第三，学术界应进一步加强对俄国保守主义延续性问题的研究。
当代俄罗斯政治家试图以保守主义思想贯穿本国历史以证明其宣称的文明连续性，并以此作为一种凝聚人心的意识形态工具。因此，对俄国保守主义的考察已经从学术理论研究扩展到应用政治学领域。然而，学术界对俄罗斯帝国、苏联时期和当代俄罗斯保守主义思想与实践之间的继承性和连续性方面的考察相对薄弱。不同时期的保守主义本质是否一致?其连续性表现在哪些方面?如果不能对保守主义连续性问题作出令人信服的阐释，则很难发挥其凝聚人心的意识形态功能。
这些现象是一个半世纪以来俄国保守主义研究自身特点和政治文化气候等因素共同导致的结果，但也是学术界应予正视和推进的方向。政学两界亦应从国家战略和尊重科学角度提升俄国保守主义研究水平，推动俄国保守主义研究不断向前发展。
注释：
①См.:Добреньков В.И.Консерватизм—национальная идеология России?//Вестник Москов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Сер.18:Социология и политология,2011,№.02.C.3-55.
②Там же.С.6.
③Бердяев Н.А.К.Леонтьев—философ реакционной романтики//К.Н.Леонтьев:pro et contra.Кн.1.СПб.:РХГА,1995; Леонтьев К.Н.Очерк из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религиозной мысли.Париж:YMCA-Press,1926; Милюков П.К.Очерки по истории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В 3тт.М.:Издательская группа "Прогресс-Культура",1993-1995; Милюков П.К.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науки.М.:Наука,2002; Левицкий В.Правые партии//Общественное движение в России в начале XX века.Т.3.СПб.:Товарищество "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Польза",1914; Маевский Е.Общая картина движения//Общественное движение в России в начале XX века.Т.2.Вып.1.СПб.:Товарищество "Общественная Польза",1910.и др.
④Бердяев Н.А.К.Леонтьев-философ реакционной романтики.С.220.
⑤Соловьев В.С.Сочинения в двух томах.Т.1.М.:Правда,1989.С.562-563.
⑥Шебунин А.Н.Европейская контрреволюция в первой половине XIX века.Л.:Сеятель Е.В.Высоцкого,1925; Готье Ю.В.К.П.Победоносцев и наследник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1865-1881//Сборник Публичной Библиотеки им.В.И.Ленина.Вып.2.М.:Издание Библиотеки,1929; Готье Ю.В.Борьба 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енных группировок и манифест 29апреля 1881г.//Исторические записки.Т.2.М.:Акад.наук СССР,1938; Степанов М.Жозеф де Местр в России//Литературное наследство.Т.29-30.М.:Журнально-газетное объединение,1937; Победоносцев К.П.К.П.Победоносцев и его 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ы.Письма и записки.Т.1.М.-Пг.: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1923; Письма К.П.Победоносцева к гр.Н.П.Игнатьеву//Былое,1924,№ 27-28; Победоносцев К.П.Письма Победоносцева к Александру III.Т.1.М.:Новая Москва,1925; Союз русского народа: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Чрезвычайной следственной комиссии Временного правительства 1917 г.//Cост.Черновский А.М.,Л.: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1929 и др.
⑦Фирсов Н.Н.Победоносцев.Опыт характеристики по письмам//Былое,1924,№ 25; Готье Ю.В.К.П.Победоносцев и наследник Александр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Сборник Публичной библиотеки им.Вып.2.М.:Издание Библиотеки,1929.
⑧[俄]瓦·瓦·津科夫斯基：《俄国哲学史》，张冰译，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俄]B.B.津科夫斯基：《俄国思想家与欧洲》，徐文静译，上海三联书店2016年版。
⑨Nicholas V.Riasanovsky,Russia and the west in the teaching of the slavophiles:A study of romantic ideolog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
⑩Nicholas V.Riasanovsky,Nicholas I and official nationality in Russia 1825-1855,Berkeley and Los Angele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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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3-1 09:38:18